四野茫茫,大团的雪花如撕碎的棉絮,从昏黄的天空滚滚而下,才半个钟头的工夫,就给这片荒山野岭披上了茫茫白装。
山鹰拍掉妹妹头巾上的雪花:“杏,累不?”山杏穿了一件暗红的小棉袄,双手拢在衣袖里,脸色通红,嘴巴里呵出白色的热气:“不累,哥。”
“小心一点,别滑倒。”山鹰关心的提醒着妹妹,“遇上这种鬼天气,真倒霉。”
早晨山鹰从被窝里爬起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他带上昨晚娘给烙好的馍,一大早就动身了。妹妹山杏在几十里外的镇子上读书,今天就放寒假了。他们家住在大山里,妹妹一个女孩子,不敢独自走这么远的路,每次来回都由各个山鹰接送。
怕妹妹等得着急,山鹰一路小跑,平时六个钟头的山路,他不到五个钟头就到了镇上。妹妹正坐在学校门口等呢。他们从镇上出发的时候,天色只是阴暗,谁料他们才翻过两道山梁,大雪就下起来了。而且越下越大,没有停下来的样子。
“哥,幸亏不是下雨,”山杏说,“不然咱们要淋湿了。”山杏今年上初二,是山里学习最好的女娃。
山鹰轻轻笑起来:“傻妹子,哪有冬天下雨的呀?再说下雨也不怕,咱们找个树洞避一避就好了。”
“我最愁下雨,记得暑假回校那场雨,都把我淋病了。”山杏撅这嘴说。
“等将来哥哥赚了钱,先给你买把花伞,跟你们学校老师拿的一模一样的,咱们就不怕淋雨了。下雨的时候,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再也不用发愁了。”
“不,有了钱先买药,治好娘的病。”
“嗯”山鹰脸上现出严峻的神色,“先治好娘的病,然后再给你买伞。”
山鹰今年16岁,因为家里穷,小学没念完就辍学了,母亲常年病痛不断,幸亏有他帮父亲挑水种地,才供得起山杏读书。山里的孩子能吃苦,几十里的山路,他们从来都是靠两条腿量完,舍不得花几块钱坐车。
看妹妹通红的脸蛋,山鹰关心的问:“冷不冷,杏?”
山杏摇摇头,说:“我们物理老师说过,下雪不冷化雪冷,等雪停下来的时候,才会真的冷呢。”
山鹰一笑:“杏,你懂的比我多了。”
“是老师说的。你要是能继续读书,一定比我懂的多。”
山鹰叹口气,不再说话。
雪很快没过脚踝,眼前只有白茫茫的山林,看不到一个人影。山鹰知道,这条路远离人烟,平时也少有人走,更别说这样的大雪纷飞的日子。兄妹二人相互扶持,在雪地里艰难跋涉,身后留下两串深深的脚印,很快又被飞雪填平。
接近黄昏的时候,地上的雪没过小腿。幸而雪终于停了,风却大了起来,凛冽的寒风掠过树梢,发出令人心颤的飕飕哨音,在山林里回响不绝。被朔风卷起的雪粒打在脸上,刀割般的生疼。
山鹰牵着妹妹的手,脚下“咯吱咯吱”响个不停,雪太深了,两人奋力的迈动双腿,却依旧行动缓慢。天色渐渐暗下来,山鹰停住脚步,双腿深埋在雪里,忧虑地说:“天快黑了,如果没有下雪,咱们该到家了。爹娘一定在担心呢!”
山杏懂事的点点头:“我想,爹一定在门口等呢。还有多远呢?”
“快了吧,”山鹰抓起妹妹的手,“走过有多半了。咱们快一点,今晚上就到家了。”
“可是,雪把道路掩盖住了,咱们会不会走错呢?”
山鹰皱皱眉,安慰妹妹说:“不要紧,我记着路呢。以前到镇上卖番薯,我跟爹走过好多次了。”
西北严冬季节,天黑得早,很快便是夜晚了,白雪闪着刺眼的银光,山野里清冷而明亮。又走了足足两个钟头,两儿人在一块岩石下停住,那岩石擎向半空,在背风处挡出一块没有积雪的地面,兄妹二人躲进那块狭小的空间里,用力地顿顿脚,相互拍掉身上的雪。
山鹰问:“饿坏了吧?”
山杏点点头,她从学校出来的时候,就吃了一个小馒头,又累又冻,早就饿得浑身无力了。
山鹰搓搓冻僵的双手,送到嘴上呵了呵,然后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馍,夹上一点咸菜,递给山杏:“这是娘昨晚给咱烙的,好吃着呢。”山杏接过来,用里咬了一口,说:“好香。”
山鹰也给自己夹了一个,从岩石下蹲下来,看看山杏冻的发紫的腮,担忧地说:“雪停了,天真的开始冷了。”
“是啊,”山杏一边将烙馍送到嘴里,一边打着哆嗦,“要是有口热水多好。”
山鹰老成的说:“等到家就好了,不但有热水,还有暖烘烘的火罐呢。”
兄妹二人蹲在地上吃完烙馍,又稍稍休息了一阵。晚间气温迅速下降,天越发寒气逼人,两人身上的单薄棉衣挡不住深夜的严寒,都抖成了一团。山鹰怕妹妹抵不住,将自己的外衣披到她身上,问:“杏,你读书比我多,你说,咱们有没有办法不怕冷也不费力气的回到家里?”山杏想想,哆哆嗦嗦地说:“我不知道,可能变成鬼就可以了吧。”
“鬼怎么就可以呢?”
“因为鬼会飞啊,一天能飞好几百里路呢。”
山鹰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老师教给你的吗?”
“老师没教,是我自己猜的。不过,人死了才能变成鬼,不好。”山鹰沉默地点点头。
听到山杏牙齿咯咯直响,忙站起来说:“咱们快走吧,走路会暖和些。”
寒风凛冽的深夜里,两个瘦弱的身影在白雪皑皑的山坡上艰难前进,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哥哥脚下踩空了,中心倾斜,身体迅速向山坡下滚去,妹妹拼命地哭喊着哥哥的名字。幸而一棵大树挡住了山鹰,他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划出了几道血痕,朝山坡上吃力的跑几步,回到山杏身边,喘息着说:“别哭,我没事。”
山杏呆呆地看着哥哥,流下的泪水在下巴颌迅速结成了冰珠,颤抖着身体,嗫道:“哥哥,我冷。我走不动了。”
山鹰解开棉袄,搂住妹妹,问:“有没有暖和点?”
山杏看看哥哥紫色的嘴唇,木然地摇摇头。
山鹰四下里看看,下决心般的说:“找个树洞暖和一下,等明天太阳出来再走。”走出一段距离,果然发现一个树洞,树洞很小,勉强容得下两人。山鹰伸出冻僵的手试了试,地面还算干燥,忙扶山杏坐到里面,自己与她挤在一起,问:“杏,有没有暖和些?”
山杏颤颤的点点头:“哥,我好困,天快亮了吧?”
山鹰探头看看洞外,说:“你睡吧,等天亮了我喊你。”
天寒地冻,一根枯枝被积雪压断,“喀嚓”一声落到了地上,山鹰从寒冷的睡梦中惊醒,睁开眼,全身都在颤抖。山中,依旧是沉沉寒夜。微微动了一下脑袋,想站起来,却发现身体如同被冻住了,竟然动弹不得。
山鹰一阵心慌,懵懵懂懂喊到:“杏,杏,醒醒。”慢慢的活动着身体,终于摇摇晃晃的从树洞里钻出来,刺骨的寒风吹到身上,全身都麻木了。他蹲下来,无力地摇晃着山杏的身体,山杏却毫无知觉。
终于,山杏气息微弱地说:“哥……哥……”
“你怎么样了,山杏?”山鹰嘴唇也在哆嗦,几乎说不出话来。“好暖和,”山杏呓语道,“哥,我……回不了家了,我看到……爹娘在哭……”
山鹰搂住妹妹的头,语不成句的喊道:“你醒醒,杏,咱们……继续走,呆在这……这里会冻死的,快起来。”
雪光射进树洞,可以看到山杏双眼紧闭:“我要死了,哥哥,你……不要管我了。回去的时候……告诉爹娘……死的时候不疼,别让他们……他们心疼。”
“不,杏,你不会死的,你……起来啊。”山鹰喊道。
“我……死了以后,不要……让爹娘为我哭,我会难过的。”山杏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寒风尖利的呼啸如同催命的哨音,在山林里回旋缭绕,气温降到了零下几十度,世界仿佛被冻成了一个冰冷的旋涡,而山鹰兄妹正处在这个漩涡的中央,被蹂躏被撕裂,死神渐渐走近了。
山鹰看着气息奄奄的妹妹,心如刀割:“我有办法了,杏,你不会死的,你等我。”说着,踉踉跄跄的走到树后。他回来时,手里抓了几件棉衣。
套上哥哥的棉衣,山杏终于缓过劲来,她从树洞里挣扎着站出来,吃惊得看着山鹰:“你不冷吗,哥?”
严寒的雪地里,山鹰脸色苍白,只穿了一件破烂的外套,眼神里带有一点悲伤和迟疑。原来他给山杏穿上的,是自己的衣服。
山鹰摇摇头,缓缓地说:“我不冷。”
“不行,”山杏急忙脱着哥哥的棉衣,“你会冻坏的。”
山鹰拦住妹妹,神色悲伤地说:“不要脱,杏,我用不着了,你看,我一点都不冷。”说着,在雪地里轻松的转了两圈,果然没有寒冷的样子。
山杏穿上哥哥的衣服,已经缓过劲来,敬佩地说:“哥,你真行。”
山鹰勉强笑笑,说:“我刚才看到了,翻过这座山,咱们就到家了,爹娘正在等着呢。”
兄妹二人回到家门口的时候,远远便看到茅屋里的灯还亮着,爹娘的声音,急忙迎出屋子,山杏娘把山杏搂在怀里,心疼地说:“咋这么为晚才回来?这么大的雪,可担心死咱了,你哥呢?”
山杏看了看门外,哥哥还凝立雪地里,呆呆地看着爹娘,一脸的悲伤的神情,忙说:“快进来啊,哥哥。”山杏爹看了门外一眼,问:“你哥在哪里啊?”
山杏说:“站在门口呢。”转头朝山鹰喊道:“咱们回家了,进来啊,哥。”
山杏爹疑惑的走出去,山杏娘搂着山杏走进茅屋。
茅屋虽然简陋,却被通红的火罐烤得暖烘烘的。山杏爹走进来:“你哥呢,山杏,你自己回来的吗?”
“我哥跟我一起回来的。”
“那怎么没看到他?怎么外面只有你的脚印,没有你哥哥的脚印?”
山杏跑出屋子,没外果然空空如也。雪地里有一行小小的脚印,通向远方,正是自己留下的,而旁边,却没有一点山鹰的痕迹。山杏呆呆的看着远处的雪山,突然想起:鬼是没有脚印的,那么哥哥呢?
天亮后,人们在大树后发现了山鹰,只穿着薄薄的衣衫,安详地躺在第上,却早已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