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如果健在,该是百岁高龄的人了。小时候,我常牵了爷爷的手,到火车站去看火车。每当有火车冒着浓烟,拉着长笛,呼啸着隆隆远去,小小的我竟会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久久的凝视着火车消失的方向,似乎小小的魂儿也随着火车远去了。
“又傻了?”爷爷用他那杆长长的青玉嘴儿、黄铜锅儿、紫竹杆儿的旱烟袋轻轻地敲敲我的小脑门,笑呵呵的问。
我是什么表情?想不清了,只记得接下来爷爷一定会把我无限慈爱的搂进怀里,千方百计地逗我开心——给我逮只蚂蚱,用秫秸杆儿插个眼镜,或者花一分钱给我买一块糖(当然,在那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里,这种奢侈的犒赏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爷爷哄我的最常用的方法是讲故事,他的七十余年走南闯北的生涯中所经所历所闻所睹,莫不成为我耳中心向往之的传奇。
爷爷年轻时干的是贩卖私盐的营生。
寿光北部的大家洼,古称北海,是颇为有名的盐场。当年帮助勾践东山再起光复越国的范蠡大夫,功成身退后便隐居于此,靠经营食盐成了富甲一方的陶朱公。现在堪称同行翘楚的海化集团便即坐落于此。爷爷当年的私盐也是从这里起运的。一架木头轱辘的独轮小车,四条麻袋,两条绳子,一杆老秤,再加上年轻的爷爷满身的力气,一车车白花花的食盐便以每车七八百斤、每月两至三车的速度源源不断地运进了南乡偏远的山村。返程时爷爷也决不空回,通常是就地收了青菜再沿途叫卖,如此往返一次,便可获别的盐贩子双倍的利润,当然他所付出的汗水也非别的盐贩子可比。别的盐贩只在推盐的时候受累,需要昼伏夜出,返程时因为不再担心缉私队,便无需夜行了,只在白天推着空车逍遥。爷爷呢,返程比去程更累,白天他得卖菜收菜,晚上还得赶出白天落下的路来,真正使昼夜兼程。
爷爷讲的故事很多便是在这往返途中发生的。
有一回看完了火车,爷爷抱着我往回走,途中要经过一片坟地。其时刚过了清明,家家坟头都压着崭新的黄裱,坟前还有或多或少的黑色的纸灰,那是上坟的人孝敬先人焚烧钱粮的遗迹。春风依然带有料峭的寒意,从坟头掠过时,衰草簌簌作响,纸灰漫天纷飞,总给人一种凄凉的感觉。
爷爷忽然笑了,说:“你怕不怕?”
我说:“你呢,怕不怕?”
爷爷又笑:“我不怕,我还和鬼做过买卖呢!”
我也笑:“不信!”
爷爷抱我坐在路边一块歪倒的残碑上:“不信就听爷爷说。”
下面是爷爷讲的故事。
有一回,我推了盐到南乡去卖,那里是沂蒙山区,村子很稀,也都很小,人呢,也都很善豁(我家乡方言,善良、豁达意。),可就是太穷,我那一车盐卖了七八天才算卖完。最后一付买卖是卖给了一位小脚老太太,只有不足秤的三斤盐,还是四条麻袋的麻袋底子。老太太八十多岁,无儿无女,孤身一人住了路边的两间小草房。
我帮老太太把盐拎进房里,说:“这点盐,还是麻袋底子,不要钱了。”
老太太执意不肯,不知从哪里抠搜出三个铜板来,硬是塞进我的衣兜里,絮絮叨叨地说:“一个人出来,撇家舍业的,挣口饭吃不容易啊。”
我出来收拾车子,老太太又跟出来,说:“天都快黑了,在我这里住下吧,路上不太平呢!”
我说:“不啦大娘,您歇着吧,我还得赶路呢!”
老太太说:“还是住下吧,我一个老婆子,没人说闲话的。再说,前面还有个鬼集呢,大黑夜赶路总是不太平!”
鬼集我是知道的,离这个村子大概有二十里路,也是个小山村,有二十来户人家,上午我还在那儿卖了一阵子盐,人也都挺善豁,没什么不太平的。我就笑着对老太太说:“谢谢您啦大娘,我经常走夜路,都习惯了!”
老太太两眼直勾勾的盯了我一会子,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那你就走吧。记着,路上有人跟你搭腔,别理他;有人卖东西给你,别要;有人买你东西,别卖;特别要防着那些年轻的大闺女、小媳妇子,别动心!”
老太太嘟嘟囔囔的说个没完,我想人年纪大了总难免犯糊涂,就一边应着,一边收拾起车子走了。
我推着车子走了没一会儿,天就黑下来了。好在正是八月初头,月明上得早,我又摸黑走了两三里地,月明就爬上东山头了。呼啦一下子,月光像从天上泼下的水,倾泻得满山满地都是。说书的夸月明好,常说照如白昼一般,真的,那晚的月亮就是这样,单就我走的那条路来说,甚至比白天还要亮堂,连路两边的草、草叶上的露珠都能看得分明。
我想,趁着好月明,干脆一气赶到鬼集村,然后再吃点干粮,找个柴火垛困上一觉,明天呢,有的捎就捎点路上卖,没得捎就空车回去,也好早点到家,和家里人好好过一个中秋节。一边想着,我就又走出去了八九里地,可就在这时,我突然觉得不大对劲,这条路怎么不像我白天走的那条路呢?莫非刚才摸黑赶路时我走到岔路上来了?要那样可就麻烦了,谁知道这条路通到哪里去呢?要是能碰上个人问问路就好了。可是这半夜三更荒山野岭的上哪里去找个人啊?我正在发愁呢,就听见前面传来“吱扭吱扭”的扁担声。我定睛一看,前面不远路西旁还藏着一条东西向的小路呢!小路上走来一个挑扁担的汉子。我又惊又喜,忙推车赶过去等着打招呼。
那人三步两步就赶到了路口,抬头瞅了我一眼,冷冰冰的问:“干啥的?”
我忙陪了笑:“做小买卖的,走到这里迷路了。”
那人搁下担子,抬手捶了捶肩膀。我这才就着月光看清楚,这人四十来岁年纪,黑衣黑裤,脑后还垂了一条黑黑的大粗辫子。当时我还奇怪呢,大清朝都亡了好几年了,这人怎么还这副打扮呢?可是咱有求于人家,又人生地不熟的,总不能就啥也问吧?我放好车子,向前作了个揖:“大叔,打听一下,这是通鬼集那条路吗?”
那人冲我翻翻白眼,说:“是呀,你上鬼集干啥?”
我说:“我白天就打哪儿来的,今晚还得赶到哪儿去。”
那人“嗯”了一声,又抬手去捶肩膀,捶了两下,他忽然停下,直盯着我的眼睛说:“我把这担葱贱卖给你怎么样?为了赶这烂集,我挑着这担葱走了四五十里山路,肩膀都压下来了!”
我拿眼估了一下,这担葱少说也有二百来斤,论起来比我一整车盐还值钱。可是他说贱卖给我,到底能多贱呢?
我忍不住问他说:“你要多少钱?我身上装的可不多!”
“那你有多少钱呢?”
我一咬牙,把肩上的褡裢摘下来递给他说:“都在这儿了,您要不嫌少就都拿去!”
那人接过褡裢“哗啦哗啦”摇了摇,又递回来,摇摇头说:“你这钱我用不上!”
“用不上?”我有些莫名其妙,“您是嫌少吧?可我就这么多了。要不这样吧,您把葱装我车子上,我帮您推着,咱俩搭伴儿走,到了地头您自己再慢慢卖?”
那人嘿的笑了,月光下露出一嘴亮晶晶的白牙:“你这人心眼儿倒好!可是你这钱我真的用不上!”
我更加不明白:“怎么用不上?”
他并不理会,顾自耸着鼻子使劲嗅了嗅,说:“你也有好钱嘛,为什么不拿出来?”说着抢前一步,把手径自伸进了我的左衣兜。我尚未来得及反映,他已把傍晚老太太塞进去的那三个铜板抓了出来。
他把钱在手里掂了掂,说:“就是它了!葱是你的,钱是我的,咱们两便了罢!”说着,他扁担也不拿,顺着原路径直去了。
我呆呆得看着他远去,心想:“怪不得他都这年月了还扎着大辫子,原来是个疯子!”
我把葱连同扁担一并装在车上,推起来继续往前走,心下颇觉好笑:你说这世上什么人没有,总共一挑子葱,都走了好几十里地了,就为了嫌累得慌,三个铜板就卖了。三个铜板,还不够一根扁担钱呢!
一边想着,车子就拐过了一个山包,眼前豁然开朗,路边竟然是一大片空地,空地上高挑着一盏盏红色或者白色的气死风灯,大概是月光太过明亮了,这些灯笼无不呈现出气息奄奄的境况,灯光惨淡到若有若无。每一盏灯笼底下都有一个小小的货摊,卖丝的,卖布的,卖鞋卖袜的,卖锅碗瓢盆的,卖针头线脑的……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少熙来攘往,流连于各种货摊之间。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相熟之人的招呼寒喧声,女人的笑声,孩子的哭声……各种声音此起彼伏,俨然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集市。我心中暗暗称奇,这是什么风俗,怎么把好好的集放到晚上来赶呢?
我在集头放下车把,“呼啦”便围过几个人来。一个四十来岁的黑胖妇人粗声大嗓地冲集里喊:“他三婶子,这里有好葱呢!”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人群里一个女声应道。随着应声,另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挤出身来,左臂弯挎一个箢子,右手拎着一方白色手绢,迈着两只小脚,一拧一拧走过来。这妇人边走边问:“你这葱怎么卖的?人家里边才卖二十文呢!”
我心下高兴,笑着说:“二十文就二十文!大嫂子你买几斤?”
先前那黑胖妇人咧嘴笑了:“你倒实在!给我称十斤吧!”
后来的妇人说:“那我也来十斤!”
“我称五六斤!”
“我干脆要这一捆吧!”
几双手同时伸过来,翻葱,拣葱,抖葱根上的泥巴。一个歪嘴男人脸上贴着膏药,双手抱了一整捆葱立在一旁,唯恐被人抢了的样子。
我忙喊:“谁也甭急,咱一个一个称!”
黑胖妇人称了十斤,很仔细的数了二十个铜板递过来,我忙双手接过塞进褡裢。挎箢子那个也称了十斤,付钱后又丛葱堆上抽了两棵说:“要你这么些,搭上两棵吧!”也不等我说话,转身就走。
“呸!”歪嘴男人往地上啐了一口,说:“这些娘们儿就爱占便宜!”
眨眼工夫,二百多斤葱卖了个精光。我晃晃沉甸甸的褡裢,心里美得跟拉熨斗似的。
我一边挽着绳子,一边四处张望,想找一处歇脚的地方。集市北边是一大片房院,大多数的窗口都透出灯光,看样子是一处村落。有村落就不愁住的地方,这一趟赚钱不少,我不如找一家客店住下,好好睡一宿,明天一早再走。
心里这么想着,我就把绳子挽好了,又俯身挂在车把上。腰还没直起来呢,一只软软和和的小手从我后腰那儿伸进了我的褂子,在我后背上轻轻的挠,接着,一股浓浓的香粉味直冲进我的鼻子。我扭头一看,是一个白白嫩嫩的年轻女子!她左手抚在我背上,右手扶了膝盖,弯腰侧脸含笑的望着我,耳朵上两个长长的金坠子兀自轻轻晃着。粉红色的大襟褂子半开半系,领襟口松松垮垮的垂在一边,露出雪白的半截胸脯。一张嘴,热气直吐到我耳朵上来:“大哥,你倒是个实在人,里边的葱卖到三十五文呢!”
我一阵耳热心跳,忙站起来闪在一边。她看我窘迫的样子,竟指着我“咯咯”地大笑起来,直笑得弯下腰去。
我又羞又恼,狠狠地瞪她一眼,说:“光天化日的,你这是干什么?”
她依旧咯咯笑着,抬手撩了撩额前垂下的一绺秀发,又顺手撩起领襟,把一粒纽扣系进襻里,说:“光天化日?这是光天化日吗?”
我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了错话, 不禁一时语塞。见我不语,她又扭着腰肢凑过来,用胳膊肘蹭了我胳膊一下,娇声娇气的说:“行了大哥,整天忙忙碌碌的图什么呀?不如随我去快活一番的好!”
我心神一荡,自觉有些情不自禁的意思。
那女子看出我有些心动,又往前逼近一步,笑盈盈的脸上一双俊目似乎要漾出水来:“俗话说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又道是人不风流枉少年。我就不信大哥如此一表人才,竟会是木头做的!”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激灵灵打个冷战,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傍晚时那位老太太叮嘱的话:路上别和人搭腔,我搭腔了;别买人家东西,我买了人家的葱;别卖给人家东西,我把买来的葱又全卖了。老太太最后一句是“要特别防着那些大闺女小媳妇子。”我突然清醒,一把把她推了个趔趄,低低地吼了一声:“滚开,我不稀罕你!”
她一怔,突的变了脸色,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一点风情也不懂!亏你还叫个男人!”
我不理她,推起车子就走。走出十来步,我忍不住回头看看,那女子已缠住了另外一个人。那人一手搂了女子的细腰,一手便伸到她怀里去上下乱摸。女子在他怀里蛇一样扭动着身子,一边咯咯笑着,一边摇头躲闪着男人伸过来乱拱的嘴脸。
我使劲啐了一口,正要推车离开,忽然觉得那男人似乎有些面熟。定睛一看,我不禁大吃一惊,那男人分明就是我们村有名的王先生嘛!他怎么嫖到这里来了?
这王先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浪子,惯会的是吃喝嫖赌,正经人家避之唯恐不及,谁肯去招惹他?我忙低了头推车快走。不料王先生已然看见我了,放开怀中女子,呵呵笑着赶了过来,一把挽住我的臂膀说:“哎呀金锁,真是巧得很,你怎么也在这里!我方才多饮了几杯,颇有些不胜酒力,不知怎的竟来到这等陌生地方,正在疑惑呢,却与你不期而遇,真是妙极!”
我尚未说话,那女子已跟了过来,先横了我一眼,又对王先生笑道:“先生妙人,不知如何识得这等不解风情之辈?”
王先生伸手在女子脸上捏了一把,笑着说:“你怎知他是不解风情之辈?他只是舍不得这血汗钱罢了!你看我送一场艳遇与他,他解风情不解?”
那女子精神一振,说:“先生果有此意?那我便把姐妹们都请了来,与两位好好快活一番!”
说吧,她把手一拍,高声喊道:“姐妹们快来,把这两位先生请回家去好生伺候着!”
呼啦一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七八个年轻女子,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把我和王先生一齐围了,不由分说便拉拉扯扯起来。王先生见的场面多了,自然毫不在乎,“哈哈”笑着随两个女子去了,临走又回过头来对我说:“兄弟尽管随他们去快活,付账的事由我来打理就是!”
这时,先前那女子已抓住了我肩头的褡裢, 两个红衣女子一边一个抱住了车把,还有一个干脆从后面环抱住我,吵吵嚷嚷的不让我走。
我急怒交加,忍不住大吼了一声:“你们这些不要脸的女人,哪里有强拉客人的?都给我滚开了!”
抓我褡裢的那女子松了褡裢,抬腿迈过车把,两手环扣住我的脖子,仰脸看着我,嘻嘻笑着说:“我们就不要脸了,看你能怎么样?”
我只得放下车把把她推开,正要再扯开胸前扣着的两只手,两个红衣女子又靠过来,一人抓住我一只手,咯咯笑着说:“女人又不真的是老虎,你干嘛怕成这样?我们还会吃了你不成?”
“就是,还有人替你付钱呢!莫非你不是个男人?”另一个伸手在我脸上拧了一把,又拖着我的手往她脸上贴。
我气急败坏,使劲把手一甩,两个女子一溜滚儿摔了出去,立时杀猪一般叫了起来:“打人啦!打人啦!快来人啊!”一边喊一边爬起来,披头散发向我扑来。我赶紧后退,不料后面那人仍然死死的抱着我,我竟丝毫动弹不得。
我只得双手护了头脸,心中暗自后悔:“今晚这亏当真吃大了,早知这样,还不如在那位老太太家住下的好!”
忽的一阵凉风扑面,两个女人四只手分从左右向我脸上抓来。我胡乱挥舞着手臂,企图阻挡二女的袭击,但我心里却非常清楚,在这几个女子势如疯狂的攻击之下,我根本没有反击或者自保的能力。但是在当时的情势下,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突然,我感到肩头一沉,一只手扯住了我肩上的褡裢。我本能的收回双手,死死抓住胸前褡裢的两个角。“啪”,我脸上重重挨了一巴掌,眼前一黑,褡裢已被人从肩头抢去,随即“哗啦”一声落在地上。我循声望去,只见褡裢的一个袋子已被扯破,亮晶晶的铜板散落满地。攻击戛然而止,抱住我后腰的那个女人也松手闪了开去,所有的人都愣愣的盯着满地乱滚的铜板。
“钱,快拾钱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几个女人,还有附近做买做卖的人都如梦方醒,潮水一般涌过来,疯狂的抢拾地上的铜板。我茫然不知所措,只有着急跺脚的份儿。
就在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隐隐传来一声鸡叫,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动作,脸上显出一种似是惊慌、又似是迷惘的神情。远处高挑的气死风灯一盏接一盏的熄灭,刚才还熙熙攘攘的集市突然变得空旷和冷清了许多。接着,又是一声鸡啼从夜空划过,我似乎听见人丛中传来一声幽怨的叹息。男人,女人,灯笼,货摊,都变得如烟雾一般虚无缥缈,倏的在原地消失了。
难道我今晚赶的真的是鬼集?
我目瞪口呆地立在那儿,脑袋胀得老大,两耳嗡嗡作响。我在心底一遍又一遍的对自己说:我这是在做梦呢,我招了“魇虎子”了。动一下,只要动一下就好了。可是我全身的关节却如锈住了一般,纵然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也不能移动一丝一毫。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渐渐亮了。我忽然感到身上有了知觉,刚想动一动,双腿已承担不动了身子,颓然瘫坐在地上。我闭眼休息了一会儿,再把眼睛睁开:周围一片荒凉,暗红色的土地上稀稀拉拉地生长着一些半青半黄的野草,在晨风中瑟瑟的抖动着。离我四五步远的地方,独轮小车静静地卧在那儿,竟然没有歪倒。车旁是我那个扯破的褡裢。褡裢四周,散落着满地的铜板,都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
我想:“还是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的好。”于是咬咬牙站起身来,拿眼向四周一看,忍不住又吃了一惊。只见四面八方一望无际的全是大大小小的坟堆,随着山势绵延起伏。一条山路蜿蜒着从坟地中间穿过,向南消失在一座山包后面。我所处的地方是一处空地,荒凉,空旷,不知为何竟没有一座坟堆?
我稳定了一下心神,走过去捡起褡裢。褡裢的一个口袋已经撕裂,其中的铜板散落无遗,所幸另一个口袋还完好无缺。我草草收拢地上的铜板,塞进褡裢,然后推起车子,便沿原路跑了回来。
没到中午,我就赶到了昨天傍晚离开的那个村子。我在路上早就想好了,所以到了村子我丝毫不做犹豫,径直便去了那位老太太家。我想老人家心好,就向她讨口热饭吃,顺便再打听打听回家的道。到了老太太家,我搁下车子抬头一看,小草房的房门上竟然锁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再看窗户,窗户纸都烂没了,透过黑乎乎的窗棂,可以看见房内一盘光秃秃的土炕,炕头有一个黑色的立柜,落满了灰尘。
“你找谁?”我正看着,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忙回过身来。说话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满脸狐疑地看着我。
我说:“我找这家的那位老太太,昨天傍晚我卖了三斤盐给她!”
那人愣愣地盯着我看,忽然“嘿嘿”的笑了,说:“你胡吣什么啊你?这屋里住的是我三奶奶,早死了七八年了,你还卖盐给她!”
我脑袋“嗡”地一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后来回到家,我大病了一场。病好后,我听人说王先生死了。算算死的日子,正是我在山里卖盐的时候。
“王先生是做着梦死的,他死的时候,一直念着你的名字呢!”告诉我消息的那人是亲眼看着王先生咽气的。他学着王先生的声音,用一种十分恐惧、十分急迫的腔调喊:“金锁救我!金锁救我!求求你把鬼给我撵开呀!”学完了他就哈哈的笑,我却听得一阵阵毛骨悚然,因为王先生梦里见到的东西我也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