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华在很小的时候,母亲就不知去向了。据说,他的祖母也是在他父亲很小的时候失踪的;他的祖父的母亲也一样。似乎,诅咒一样的迷团一直盘桓在这个家庭的上空,历经几世,都挥之不去。这些可怜的母亲,谁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阿华的家族一直很富有,可不知为什么,到了阿华父亲这一代,就渐渐家道中落,以至一蹶不振。阿华曾劝说父亲卖掉祖宅,随自己搬到城里去住,可他死活不肯,嶙峋的双手紧紧扣住房契像狮子护食般对阿华眦出可怕的牙齿。阿华没办法,留下几个仆人给父亲,自己一个人告别那幢老宅,回了城。
再次回到那幢老宅,是几年以后的事了。老宅里传出惊人的消息——又有人失踪了,这一次,是阿华的父亲。
阿华得到消息后,连夜开车奔向老宅,心中有说不出的急切。在他的印象中,父亲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就算是亲生儿子,也没有过多的话可说,而一旦犯了错,更是任谁也得不到他的原谅。记忆最深处的,是父亲那双幽灵一样的眼睛,它们常常出现在阿华儿时的恶梦里,令他在深夜里窒息着醒来。
但毕竟,父亲是他唯一的亲人了。这个无法解脱的理由是那样的恼人与顽固,令好多人因此而走上不愿走向的道路,从而一去无返。
阿华开车走在暴雨滂沱的泥泞小路上,再拐一道弯,就能看见那幢三层的祖宅了。这祖宅是解放前的设计,里面的部局和陈设都已相当古老,而且,有些房间,是连阿华都不许进入的,这次回来,好奇心似乎也在起着一定的作用,既然父亲不在,他就可以明正言顺地打开那一扇扇尘封的木门,去到那幽深的黑暗空间里寻找悬挂多年的迷底了。
一个急刹车,前边好象有一个女人在横穿过小路。阿华看不太清,雨水顺着雨刮器不停地淌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暮色下,他只能勉强分辩出那女人穿了一件墨绿色的雨衣。女人走得很慢,仿佛已上了年纪,她一步一步挪着两只脚,整个身体都因为这样的频率而不停颤动。
阿华不耐烦了,亮起头灯闪了闪。那女人似乎这才意识到有一辆车因为自己而停止了前进,加快了脚步。可就算这样,看上去只有八米宽的一段距离,也被她走了一分多钟。当她走到路的对面,她停了下来,好象是为了喘喘气,又好象是为了要看一看后面的这辆车,总之,她是停下了,而且,将脸转向了阿华、和他的车。
阿华心中没好气,发动了车子,同时也气势汹汹地想要看一看这个不懂事的女人。
当车与女人相交错的时候,阿华看到了一张地狱般的脸。不,那不应该算是一张脸了,因为本应是脸的地方,只长了一对白多黑少的呆滞的眼珠,而其它的器官,都像没有骨头支撑一样地下坠、摊软,好象有人正抓住她脸上的皮狠命地往下拉。在车灯惨白的灯光里,那张脸被放大了、变得更清晰更醒目,更让阿华避无可避。
阿华大吸一口凉气,死力踩下了油门,车像离弦的箭,没命地冲了出去。阿华大口大口地吸气,双手死死把着方向盘,尽力不去想那双突兀的眼球、塌陷的鼻子和鼻子下边那道露出黑黄色尖牙的裂缝。
可是没用,不经意间,阿华看了看观后镜,那个女人,赫然就坐在自己的车后座上!阿华用力打舵,几个转弯,车在泥水中失去控制,像一只发了疯的狗,两道灯光刷子一样胡乱扫荡着暗淡的雨幕。
车终于停了下来,停在那幢老宅前。
阿华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回头看时,那女人跟本不在那里。阿华松了一口气,将车开进大门,下了车。老宅在暮色的雨中不怀好意地盯着这个外来的人,它裂开了嘴,露出黑洞洞的喉舌准备吞噬一切生灵,而阿华却并未查觉。他锁好了车,将行李交给从房子里跑出来迎接他的佣人,便步上了老宅湿滑的台阶。
在这幢老屋里,第一个能给他正确消息的人,是阿华的奶娘。于是,阿华直接来到了奶娘的房间。奶娘是个善良的女人,阿华从小到大几乎没离开过她,而阿华的生母失踪后,奶娘对他更是关爱备至,所以,阿华在心里已经拿她当亲生母亲一样对待了。
奶娘告诉阿华,他父亲是一星期前失踪的,行李衣服都在,不像是出走;警察来过,什么也没找到就走了。还有,奶娘恐惧地看了看四周,说,这里好像有“东西”,一到夜里,有的房间就会传出脚步声。
阿华听完奶娘的讲述,心事重重,看来,是去揭开迷底的时候了,可是,刚刚在山路上遇到的那个女人,又意味着什么呢?阿华犹豫不决。
就在这时,头顶的房间传来咕咚的一声闷响。
奶娘吓得直往阿华身后躲,阿华想了想,这一定是有人在作怪,他快步下楼,找到一把斧子,奔到楼上,奶娘关切地问他要干嘛,阿华笑着说没事,有他在。奶娘不放心,不许他拿斧头,阿华从衬衣里托出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冲奶娘摇了摇,叫她放心。转身,对着那扇门猛砍。
门开了,一股腥臭扑面而来,回过身,奶娘战战兢兢递过一个烛台,烛光,使那小小的斗室骤然一亮,却令阿华惊呼出声——天啊!这么多具骷髅!它们形态各异,高矮不一,足有十具之多。从颜色上看,这绝不是实验室里的仿制品,那么,它们……
阿华正惊骇得说不出话来,突然,角落里的一具骷髅动了起来,不,是一个人从它下面钻了出来。那个人,是阿华的父亲。他双眼放着异样的光,脸上露出疯狂的喜色,对着阿华举起一小块灰白色的东西:阿华,快看,我找到了,我找到了!哈哈,我不用死了!哈哈,我死不了啦!
突然,他脚下被什么东西一拌,手里的东西掉了下去,一转眼就和地上厚厚的灰尘混在了一起。老头顿时惊呼:啊!你这个臭婊子!你别想害死我!阿华,快!帮我找到那个护身符!
护身符?阿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胸前的那个护身符,发现它竟也是灰白灰白的。
阿华的父亲趴在地上狂乱地寻找着那个灰白色的东西,没提防他周遭所有的骷髅都向他倒了下来,在那一瞬,阿华看到,它们尖利的指骨,都对准了老头的身体。
阿华把父亲从骨架中扒出来的时候,老头已经不行了,但他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事情的大概,原来,这个邪恶的家族听信巫师的胡言乱语,认为只有让孩子带上亲生母亲头盖骨做的护身符才能得以延续香火,于是,这几代家长的母亲都被活生生扒了皮卸了骨。母亲为了孩子,就是死也是心甘情愿的,所以这个家一直都相安无事,可自从阿华的母亲被扒了皮之后,她的阴魂就总是缠着这将死的老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最近,他的护身符莫明其妙地丢了,这,对这个迷信的家长来说,简直就是死亡的预言书,所以他不顾一切地四处翻找起来。
这时,一直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奶娘说话了,原来,当年阿华的母亲为了坐稳这豪门夫人的位置,费尽心思想要生一个男孩儿,可上天就是这么爱捉弄人,她非但不能生男孩儿,甚至连生孩子的能力都没有,于是,她找来了自己的妹妹,也就是阿华的奶娘,名义上是为了给自己作伴,实际上,当时奶娘已经怀孕两个月了。阿华的母亲对外宣称自己怀上了孩子,并在奶娘生下阿华的时候把他占为已有。一开始奶娘也不愿意,可转念一想,自己的孩子能在大户人家长大,一生衣食无忧,也就忍下了,后来阿华的母亲失踪,奶娘也就真的成了阿华唯一的母亲。
听完这个故事外的故事,阿华的父亲虚弱地干笑了两声,接着,双眼惊恐地盯着对面的墙角,眼珠向上一翻,断了气。
阿华呆呆地看了看奶娘,又看了看死去的老头,和那一地散乱的人骨,渐渐把目光聚焦在了胸前那个护身符上。
这时,空气中传来一阵裂帛般刺耳的尖笑,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像风一样穿过两个活人的身体,消失在黑洞洞的走廊尽头。
阿华木然地自语:那,我看到的那个女人……
一个发着霉的声音附在他的耳边,亲昵地说: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