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1/30 | 人头草
类别(午夜惊魂{短篇}) | 评论(2) | 阅读(308) | 发表于 12:11


  从警察局回来的路上,陈一路精神恍惚。车窗外城市的灯火在模糊的泪眼里像五光十色的虫子在纷乱地飞舞。他怎么也不能接受,妻子在失踪一个月后竟变成了一具冰冷的无头女尸。

  陈推开家门,伸手在墙上摸索,那熟悉的电灯开关却始终摸不到。月光穿透薄薄的窗帘洒满整个客厅,使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仿佛只剩下黑白两色。

  “陈……”一个女声幽幽的呼唤着,陈的灵魂骤然惊醒。

  “谁!?”

  “陈……是我……”

  陈抹了一把眼泪,听出了妻子的声音。她回来了!现在他只相信自己的耳朵,先前看到的任何东西都只当成了是上帝的玩笑。他兴奋地寻声冲上阳台:“百合!你……”话刚出口,陈整个身体就僵住了,脑子里沉沉的,像被灌进了一团水泥。

  月光下,妻子微笑着。不,应该说是妻子的头在微笑。那颗如白色陶瓷一般的人头笼罩着淡淡的白光,草绿色的嘴唇轻轻开阖,小声的吐出几个字:

  “你的百合回来了……”

  二 

  深夜,电话铃声打碎了宁静。

  值班警员拿起听筒,电话的另一端迫不及待地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喂!派出所吗?我报案!我报案!”

  “你慢点说,别着急。”

  “是,是。我看见有家人阳台上种着颗人头!”

  “什,什么?”警员停住记录的笔,以为听错了。

  “啊,我,我是说,我看见那家阳台的花盆里有颗人头。有个男的还往里边浇水,奶奶的,像浇花一样,还跟它说话。吓死我了!”

  “大半夜的,你没看错吧?”

  “怎么会?!我看得清清楚楚!因为我就在……”那人突然打住了,结结巴巴的支吾起来。

  “好了好了,那家人的详细地址?然后请留下你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这……我的名字和电话就免了吧。那家在……”说完后那人迅速的挂上了电话,害怕被人捉住似的。

  五分钟后,警官白头和他的助手来到了那家人门外。

  白头使了个眼色,助手点点头,按响门铃。

  没有人应门。

  白头把耳朵贴在门上窥听,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门铃声在空荡荡的回响着。他摸出一个黑色的袋子,从里面抽出两件细铁丝儿一样的小玩意,插进锁眼里捣鼓了两下,门“咔嚓”一声开了。

  屋里没开灯,黑漆漆的。白头拨动墙上的开关,没有反应。助手摁亮手电向四周照了照,一切正常——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白头挥挥手,助手向厨房摸去,自己则走向阳台。报案人说那颗头就在阳台上的花盆里。白头深吸一口气,拉开落地式窗帘。

  阳台上养了不少花,枝繁叶茂的在夜风中招摇,每一棵都像一个妖怪的脑袋在晃动。白头的目光停在了其中一个花盆上。那个花盆里露出一个圆乎乎的黑影!他全身的血液几乎凝固起来,一阵莫名的寒意令他拉动玻璃门的手禁不住颤抖。那黑影模模糊糊,在视野里晃动着。他轻轻走上阳台,把脸缓缓凑近那团东西,当它渐渐清晰后,白头愉快地松了口气。那不过是一株硕大的仙人球,满身的刺儿远远一看,毛茸茸的,就像人的脑袋。

  “就是这东西?害我白跑一趟。”

  就在白头暗自抱怨的时候,里屋传来助手发颤的呼唤声:“白,白哥,你过来……”

  白头冲进卧室,眼前的景象使他不由得倒退一步。

  床上直挺挺的躺着一具男尸。他的双手安详的放在胸前,仿佛仅仅是睡着了一样。然而看到他的人绝不会怀疑那是一具真正的尸体,因为他的头并不在他的脖子上,消失了,不翼而飞了。床头昏暗的红色灯光映着这具无头尸,屋子里连空气都变得诡异。



三 

  更多的无头尸陆续被人们发现。起初,抛尸的地点总是一些偏僻隐蔽的地方,后来,凶手似乎越来越猖狂,许多尸体干脆就在马路边,居民区花园里甚至在警察局门口。尸体脖子上的断口也发生着变化。早些时间发现的一些尸体切口很干脆,像是被利刃一刀斩下头颅;而后面的尸体断口却惨不忍睹,血肉模糊,这不禁使人想象出一头专吃人头的怪兽从背后一口咬下人头的画面。于是人们怀疑,有人用人头喂养一头猛兽,后来这头猛兽跑了出来或是被这个人放了出来,开始四处袭击人类。

  面对外界传得越来越离奇的谣言和各方的指责,警察局里的空气异常凝重。

  白头通宵达旦的一遍遍翻看着现场照片和记录,右手边的烟灰缸里早已塞满了烟蒂。疲倦和巨大的精神压力使他吸烟的动作显得越来越急躁,他几乎想跳起来,踢翻桌子冲进停尸房,揪起那些死尸大喊:“到底怎么回事?!是谁杀了你们?!你们都他妈说话呀!”白头杵灭了一个烟头,苦笑了一下。那些无头尸至今还没有任何一具的头被找到,就算他们真能回答,又拿什么来回答呢?肚脐眼吗?

  “我看你还是回去好好睡一觉吧。”助手拍拍白头的肩,劝道,“你这样只会事倍功半的。”

  白头叹了口气,接受了助手的意见,起身离去。

  夜晚的街道灯火通明,比以前亮上了五倍。人们三五一群结伴而行,眼睛总是警惕的环顾四周,害怕自己什么时候一不留神就被“怪兽”咬去了吃饭的家伙。

  白头驾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不时看见一小队肩上挎着冲锋枪的民兵在巡逻。世界仿佛忽然处于了某个动荡的年代,整个城市呈现出战争状态,恐怕就差坦克没有开上大街了。

  白头的腰间响起一阵悦耳的和弦。他掏出手机,里面传出助手急切的声音:“白哥!快来医院!有线索!”白头急打方向盘,越野车一阵旋风似地掉转车头向市医院驶去。



  助手领着白头跑到病房门口,却被里面的医生伸手拦住。

  “干什么的?病房也乱闯?出去!”

  “对不起,我们是警察。”助手亮出证件,“想找里面的人了解一些情况。”

  “现在不行。谁都一样,出去!”

  白头急了,猛地拉开上衣亮出手枪,威胁说:“你这叫妨碍公务!小心你负不起这个责!”

  “别拿这玩意儿吓唬我,指不定哪天你挂了彩就落我手里。”

  白头太阳穴上的青筋跳了起来,一对拳头攥得“咯吱”响,眼看就要发作了,助手连忙抱住他,说:“算了白哥,算了。咱等等吧。现在进去估计也问不出个名堂。”

  白头转念一想,说得也是,绷得跟弓弦似的身体也松弛了下来。趁着这档,医生一甩手关上了门。

  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窗,白头看见病床上躺着一个男人。他的脸苍白得吓人,双眼紧闭,表情痛苦得仿佛在做着一个极度恐怖的噩梦。他的嘴唇不停的抖动着,喃喃的像是在念叨着什么。

  “他在说什么?”白头问。

  “人头草。”

  “什么?”

  “人头草。”助手重复了一遍,“发现他的时候就一直念着这个词。”

  白头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望着房里,焦急的心情中止不住一丝欣喜。快好起来吧!快醒来吧!把一切都告诉我们,让一切都真相大白。





四 

  “要不是最近发生的那些可怕的事情,我讲出自己的经历人们肯定会认为我发疯了。太恐怖了!对,人头草——这个光听名字就叫人不舒服的东西。可它们是那么多,整整一个小山坡!

  “那天晚上朋友聚会,我喝多了。散了后就一个人迷迷糊糊的任由双腿扯着身体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我靠着一面墙吐了一阵才感觉好了一些。这时,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座仓库的外面——似乎是废弃很长一段时间了,大铁门上的锁锈了厚厚的一层,摸着直往下掉渣儿。我绕着仓库转了一圈,发现墙上的破洞里露出亮光,于是我好奇的凑上去一看——几个男人正在忙碌着搬运一些大口袋,口袋里像是……像是装着人!天!这一定是个贩卖人口的团伙,要不就是别的什么犯罪组织。借着酒劲我顾不上害怕,向破洞探了探身子,刚好能进一个人。我手脚并用的爬了进去,躲在一个大木箱后静静的看着。

  “地上一块方形的铁板被掀开来,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他们搬进去最后一个口袋,便从里边关上了铁板,连同他们肩上的L形手电的亮光消失得干干净净。很久我都不敢挪动一下身体,当我咬定他们不会再回来时才轻轻靠近那里,又趴在地上听了听。然后我小心地掀起铁板,点燃打火机,看见一架铁梯延伸进黑暗里。那下面传来潺潺水声,原来是一个下水道的入口。我顺着梯子下到里面,远处那帮人的手电光还在模糊的闪动。我不敢再用打火机,只能寻着那点亮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追去。

  “我觉得自己追了很长一段路,最后从一个山洞里钻了出来。这里似乎是郊外。我却听见很嘈杂的人声,不是‘人声鼎沸’,而是很多人在低声的窃窃私语,他们像是在讨论着什么,又害怕被人听见。我寻声望去,月光下,一座小山坡上坐满了人。他们是什么人?晚上在这里干什么?我向小山坡走去——我听见他们中有男人,有女人,还有小孩——我渐渐能够看清他们了……‘啊!’我不禁惊叫了一声,这一声显得格外的刺耳。谈话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我。那是一双双冰冷的眼睛,带着不容置疑的敌意。我的酒全吓醒了。这是一些什么怪物呀!他们有人的头,脖子下却是粗壮的茎和硕大的叶片。他们是长着人头的植物,还是有着植物躯干的人?!这是做梦吧!我挪不动步子,下半截像是变成了石像,这在噩梦中是常有的事。我挥手给了自己一耳光。这不是梦!但这是一个疯狂的地方,它肯定不属于我生存的世界。

  “我转身要逃,却被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的三个人拦住了去路。其中一个是干瘦的老头,他用那双青灰色的眼睛定定的望着我,嘴角挂着恶毒的冷笑。

  “‘我的人头草长得不错吧?’

  “他的话像是一道命令,我立刻被一个彪形大汉整个儿拧了起来,轻松得像拧起一只螃蟹。我吓得昏了过去。

  “脖子上的一阵痛楚使我恢复了知觉。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解剖台上,有人正在往我的脖子里注射一种绿色的药剂。我的妈呀!他们难道要砍掉我的脑袋,把我变成山坡上的那些怪物?我猛地跳起来推开那人,捂着脖子没命地朝门口扑去。门外突然闯进俩人,照我腹部猛击一拳,我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被抛在马路边的绿化带里。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又放了我。我的脖子还隐隐作痛,那些人一定对我做了什么要命的事情。我顾不上身体的不适,连滚带爬地钻出绿化带,冲进马路对面一间电话亭里,从一个小伙手中一把夺过话筒。刚拨通急救电话我便无力的瘫软下去。

  “直到外面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我才相信自己终于得救了。”





五 

  战术灯白亮的光团在潮湿的墙壁上纷乱地摇拽着,靴子踩着积水的水泥地面发出杂乱而清脆的“嗒嗒”声。

  48小时前,一份生还者的回忆笔录被放到了市警察局局长的办公桌上。白头向局长报告,根据生还者描绘的特征,我们已经确定犯罪嫌疑人是个叫“灰瞳”的老家伙。早些年在西南某所大学任副教授,搞生物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校方解雇了。有过一次前科,是他丢掉工作以后的事,因是从犯又属被迫,所以判得很轻。出来后便行踪不明。有迹象表明这次案子的主犯很可能就是他自己。还有,搜索了全市所有的仓库,生还者提供的秘密路线已经确认,并通过侦察已发现人头草的山坡。局长一拳砸在桌子上,说,不能再等下去了。抓人吧!不过看来他们组织严密,很可能有大量武器,我派给你支特警队,保险。



  特警队员暮尘端着冲锋枪,跟着队友机械地迈动着步子。对于这次任务他心里发毛得很。根据惯例,出队前,即使不搭建全尺寸实地模型进行演练,也要熟悉作战区域的详细地图,可这回什么都没有!光知道要去抓个叫“灰瞳”的人。看来上头真的是逼急了,恨不得一眨眼就逮住犯人。

  脚下不时有受惊的老鼠窜过,划响一串不协调的水声。暮尘瞥了一眼跑在队伍中的白头——他双手握着手枪,没有芳纶头盔,没有防弹衣,回想起自己也算是身经百战了,可哪次不是全副武装,从来也没有像这位仁兄一样嚣张过。

  队伍一出洞口就以五人小组为单位四散隐蔽。

  那生长着人头草的山坡在白天十分醒目,而在它东侧的一片树林里却隐藏着一栋建筑物。房子不大,布满了爬山虎,形成了天然的伪装。

  暮尘潜伏在距房子正门三百米的位置,双眼紧张地注视着前方。门口站着一个斜挎乌兹冲锋枪的男子,突然,一枚子弹无声的穿破了他的头颅,他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就栽倒在地上。

  “目标已清除。”耳麦里相继传来三名狙击手冷冷的声音。

  队长摁着耳麦小声命令:“各小组注意,行动!”

  五支小组像五条鬼魅的黑影,迅速靠近房子,接着响起砸烂门窗的声音和几声零碎的枪响。战斗进行得出乎意料的顺利,特警队几乎是没遭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就控制了整个建筑物。而令他们感到失望的是这里既没有什么试验室,也没有灰瞳的影子,甚至连一个看上去像科研人员的人都没有。

  难道来错了地方?或者是走漏了风声,跑了?白头越想越着急,一脚踹在墙上——一幅装饰画被震得抖了两抖,掉到地上。助手上前伸手搭着他的左肩,轻轻按了按,又冲他点点头,白哥,冷静。白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皱起眉头,把耳朵贴在墙上,用手枪柄敲敲这里又敲敲那里。特警们立刻心领神会,也学起他的样子,在整个房子搜索起来。不一会儿,一条通向地下的暗道就暴露在大家面前。暗道不长,尽头是一道紧闭的铁门,很厚重,不是用霰弹枪就能轻松破坏的东西。

  爆破手在铁门上安好定向炸弹后闪到一边。一声闷响,铁门“咣”的砸在地上。队员们应声涌向门口,却被门内喷射出的一连串枪弹打了个措不及防。一名没来得及躲闪的队员被撂翻在地,身后的队友冒着弹雨紧抓他战术背心上的带子硬将他拖了回去。队长转向暮尘,伸出五指罩住口鼻。暮尘会意的取出两个催泪弹一甩手丢进门里。里面立马就传出阵阵咒骂声和猛烈的咳嗽声。白头和助手从队长手中接过防毒面罩套在头上,举枪跟着特警队冲了进去。

  当枪声与弥漫了整个密室的催泪瓦斯都散尽的时候,众人检查了一遍战场——一共十名武装分子全部被击毙。他们均穿着制服,持统一制式的AK短突击步枪。

  白头环视整间密室,这里整齐的摆放着许多叫不出名的仪器,有六个解剖台,上面侵染着似乎永远也洗不去的斑斑血迹。这个像屠宰场一样的地方,空气中虽没有血腥的恶臭,却让人感觉像是被扼住了喉咙,透不过气来。

  一面墙“嗡嗡”叫着裂开了。大家都反射性地一齐朝那里举起枪。一个长着青灰色眼睛的老头出现在一个大屏幕上。

  “你们好啊!别,别紧张。”

  “你是灰瞳?”白头垂下枪,问道。

  老头没有回答,傲慢的表情像是在说“你明知故问”。

  白头往地上啐了一口,用力捶着那些解剖台,说:“你这个变态弄死了多少人!人渣!你把他们的头都弄哪儿去了?”

  “你说我弄死了他们,可他们却还好好的活着,比他们以前所活过的活得还要好得多!”灰瞳摘下眼镜,用手绢漫不经心地擦着,“我不但没有弄死他们,还给了他们新生——人头草。哼。你以为他们恨我吗?不,你不清楚他们有多么感激我!是。刚开始他们并不是自愿的。那时我的课题还在研究的阶段,我必须找一些人来做试验。试验失败,死过一两个,可我相信他们的牺牲是为了成千上万人的幸福,因为当我可以成功地将人类变成人头草的时候,他们简直是请求我来改变他们……”

  “真是疯子!你怎么有脸说得出口?一个有手有脚自由的人怎么可能求你把他自己变成植物?!”白头忍不住反驳道。

  “自由?哼。”灰瞳干笑了两声,“你们何时享受了自由?你们有手有脚就有自由了吗?没有。想想自己儿时的梦想,你们实现了多少?你们希望照自己的方式来走完人生,你们相信命运在自己的手中握着,可到头来却都发现自己走着一条完全陌生的道路。你们有手有脚,但又能改变什么?你们只能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中一次次无奈的挣扎,又一次次屈辱的妥协,一次次被你们并不喜欢的世界改变。你们认为自己能改变世界?不!只有世界改变你们!

  “你问我把他们的头弄到哪里去了,我倒要问这个世界把我们的身体弄到哪里去了!?既然我们不能作为一个真正自由的人而活着,那倒不如作一棵草!起码我们不会了生存去做我们不愿意做的事情!这,就是人头草们选择的人生!而这里的各位,相比起来,你们倒更像是植物,更像人头草啊。你们是天生的人头草。你们同意我说的话吗?呵呵。”

  “大家别听他的!”队长转身向他的士兵吼道。当他看到暮尘时,心里暗叫“糟糕”。只见暮尘瞪着两眼,呆呆的站着,手里的冲锋枪已不知何时掉到了地上。

  灰瞳显然也发现了他,趁势以催眠似的声音无比温柔地说:“去吧。割下一片人头草带刺的叶子,扎进脖子里,让汁液流进身体。要不了一个月,头就会和身体自然的、毫无痛苦的分离,落地生根。”

  “暮尘。”队长狠狠地瞪着他,你小子,千万要沉住气!

  暮尘咽了一口口水。突然,他摘下头盔甩在地上,发疯似的向外跑去。

  “拉住他!”队长嘶吼着。其余的人这才如梦初醒的转身追去。



  暮尘跑到小山坡上,用匕首割下一片人头草的叶子——那颗头发出刺耳的噩梦般的尖叫。

  “住手——!”队长追上来,喘着气叫喊着,“我,我命令你,住手!立正!扔掉你手里的东西!”

  暮尘望了眼手里肥厚的叶片,绿色的汁液正顺着手指滴落在地上。他更紧地握住叶片,用带刺的叶尖对着喉咙。

  “别命令我!我受够了!我要做回自己的选择。从小到大,总是别人在作我的主。小时候,他们都告诉我要做个听话的孩子。是,我听话,他们夸我,可我不快乐。长大了,以为可以自己作主了,可却又有那么多的绳索捆着我,我还是不快乐。高中毕业,我想当医生,可爸爸却要我继承他的事业,送我进了警校,然后当上了刑警。在警察局,上司和同事都夸我能干,叫我考特警。他们是那样的信任我,对我抱有那么高的期望,叫我……叫我怎么……我脸上堆着笑,其实我不愿意呀!他们为什么要逼我离自己的理想越来越远?我多想抛开一切走自己的路呀!可我,可我却没有那个勇气……”

  说到这里,暮尘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起来。

  “得了得了!”队长不耐烦地挥挥手,“丢死人了。你看你还是个男人吗?”

  “对!我不是男人!往后我他妈连人都不是了!”

  暮尘举起叶片,就要往脖子里扎。

  “等等!”白头叫道。他试探着,慢慢靠过去。

  “小伙子,你别冲动。你还这么年轻,别信灰瞳那一套。他蛊惑人心……”

  “别过来!”暮尘喊道。

  “别过去!”队长也喊道,接着补充说,“他有武器。”

  这倒是提醒了暮尘。他用左手握着叶片,右手飞快的从腿部枪套里抽出手枪指着白头大叫:“你们都滚远点儿!”白头无奈停下脚步,眼睁睁看着叶片上的刺深深钻入暮尘的脖子里。暮尘感到一股凉丝丝的细流缓缓的淌进体内,仍挂着泪的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容。

  “啪!”一声子弹穿破颅骨的闷响,暮尘的头上崩开了一个血洞。他的身体向后仰去,血水和泪水在空中划过两道弧线。

  “有狙击手!”白头迅速低身喊道。

  队长向大家摆摆手:“别慌。是我下的命令。”

  “什,什么?!龟儿子!”白头愤怒地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问:“你怎么能对自己人下这样的狠手?这也不至于要他的命吧?”

  “我也不想。这是上头的命令——背叛者,就地枪决。”

  “背叛?背叛谁?”

  “人类。”

  白头松开手,想了想,苦涩的笑道:“看来他们早料到了会有这种事呀。背叛……人类,好一个不能拒绝的理由。”





六 

  接下来一个月所发生的事情是白头始料未及的,恐怕也是所有人不曾料到的。其实他们早该意识到,暮尘绝不会是一个特例。

  白头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却看不见熟悉的身影。

  “我不明白。”白头点燃一支烟,在白色烟雾后面疑惑的说,“你是一个多么开朗的人啊,你细心、冷静,你从不绝望,大家都说你是我的‘镇静剂’,总能在我头脑发热时令我回复理智。我怎么也想不到你要做人头草。”

  助手笑了:“你错了白哥,我始终只是戴着一个面具。你知道在这个面具下藏着什么吗?我恨你,我嫉妒你,我从名牌警校毕业却只能做你这个只有高中学历的人的助手,被淹没在你的光环下。凭什么?就凭你早当警察二十年?就凭你在局里人缘好?我想争,却争不过你,你确实很出色;你对我也很好,让我也拉不下脸来跟你争。白哥,这些年来我一直压抑着自己,现在我对你说了心里话。这就是现实,说得俗点,这就是命呀!现在,我放弃了自由的身体反倒释怀了,人生如梦,争什么呀?你到大街上看看,现在每天有多少人想变白头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什么话也没有留下。

  白头请了长假,每天都坐在地下迪厅的吧台前,灌一口酒,吸一口烟。以前他从不来这种地方,现在他每天来这里,一边用酒精麻醉自己,一边倾听物质世界的喧嚣和精神世界的呻吟。灯光凌乱的舞池中的声色男女们,和着单调重复的电子音乐狂乱地扭动着肢体。在白头的眼中,这些舞姿只是痛苦的挣扎。这些人快乐吗?不,他们是苦闷的——这一点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要去问那些相互用嘴喂食摇头丸的人,这要去问那些躲在昏暗角落里注射毒品的人,你们是否有过会心的笑容?

  白头提着半瓶啤酒从一对刚嗑过药,正在旁若无人的交媾的男女旁边走过,走出大门,走进阳光里。可是世界已经陷入了混乱,在这条大街上每天都进行着对峙。全副武装的防暴警排成一道人墙挡住道路,对面是绝望得疯狂的人群,身后是长满人头草的郊外。人们冲着盾牌后的警察喊,当兵的,你们比我们还不如呢,你们生命的全部就是服从命令。将心比心,谁不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别拦我们了,一起做人头草吧!白头朝人墙后面看去——那里还有一道由两挺机枪构成的防线。不过,这主要不是用来对付人群的,他们始终瞄准着前面的警察。因为,人墙的“砖头”也许会扔掉盾牌,转身向人头草奔去。

  白头醉醺醺的走到人墙前面,用酒瓶敲着盾牌,说:“你们以为拦得住他们?拦……不住。拦得住今天,也拦不住明天。你们……你们不清楚他们的感受啊!别……别拦了,听我口令。”他摇摇晃晃踱到人墙正前方,扯着嗓子喊道:“全体都有——解散!”话音刚落,不知背后谁推了一把,白头扑倒在地上。涌上来的人流随即淹没了他,撞在坚实的盾牌上,就像海浪撞上峭壁。

成人头草,没人逼他们,他们真是打心眼儿里……白哥!白哥!”





白头睁开眼睛,周围包裹着白色,一个穿白衣的男人正在责备一个穿白衣的女人:“真是胡闹!还以为是窒息昏迷,原来是喝醉了!以后看清楚了再往医院送!”接着又说:“让他赶快走!还有别的伤员需要床位呢。”

  白头向护士道了谢,披上外套走出病房。他摸摸还有点疼的头,懒洋洋地迈着步子。当他路过一间病房时,停了下来,向里面张望。这是那个生还者的病房。里面吵吵嚷嚷的,还不断有踢翻椅子打碎玻璃的声音。白头推门进去,高声问道:“我是警察!怎么回事?”

  “他要自杀!快摁住他!”一个护士叫道。

  “你们都躲开。”白头拨开左右,凑近去。只见那人张着惊恐的双眼,使劲喘着气,脖子上伸出很多像草根一样的东西。白头回头问医生:“这,这是什么?”

  医生叹了口气:“那是灰瞳给他注射的东西。他快变成人头草了。”

  那人猛地拽住白头的手:“我认得你。你是问我话的警官。求求你让他们救救我吧!我不想变成人头草啊!”

  白头又回头看医生,医生摇摇头:“我们尽了力来阻止药物发生作用,虽然拖延了时间,但仍不行。”

  “我不相信他们!他们也想变成人头草的!”那人叫道,然后又哭丧着脸央求白头,“你是警察,你有枪,你逼他们救救我吧!只要不做人头草,我宁愿又回监狱,我宁可坐一辈子牢!我……”他又哭起来:“我都交待吧。还记得那个匿名电话吗?那是我打的,我之所以不敢留下名字,是因为我正在偷东西。我是准备从阳台逃跑时看见隔壁阳台上的事情的。还有后来,什么朋友聚会也是瞎编的,我是溜进他们的卡车里干活儿,没来得及出来才躲在里面跟他们一起到的旧仓库。我是小偷,我该死,都怪我当初不学好,又贪图享受,可我也算是立过功吧?我不做人头草,没手没脚的,那比判我‘无期’还难受啊!你救救我,救救我呀!”

  白头想起了助手。眼前这个蹲过监狱的人才真正懂得自由的宝贵呀。“可是我救不了你。”白头低声说,“三天前,我的助手把自己变成了人头草,我连我的助手都救不了,我又怎么救你?我又拿什么来救你?”

  那人一愣,随即发出一阵怪笑。他使劲拽白头的手:“你有枪的,你毙了我吧!你毙了我吧!”白头一惊,暮尘头上那个血淋淋的弹孔又浮现在眼前。他仿佛听见暮尘的叫声:“你们这些王八蛋!连当人头草的自由都不给我!我就是下地狱也不会放过你们!”白头拼命挣脱那人的手,紧捂着怀里的手枪,惊慌地向门外逃去,身后传来一声尖叫:“你他妈 的胆小鬼!老子变成了人头草也要咬死你!”

  那晚,白头揪着头发坐了一宿。第二天,他连眉毛也全白了。



七 

  灰瞳眯起眼睛审视着眼前这个男人,良久,才带着不无嘲弄的口吻说:“简直认不出你了。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只是头发花白,可现在,连眉毛都全白了。”接着,他又似乎万分惋惜的说:“啧啧,你看上去比我还老。”

  “你还真会挑地方。”白头向四周看了看说。

  这里是一座传说古代有神仙方士居住的名山,怪石,古松,终年云雾缭绕,宛如仙境,不禁让人想起“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名句。

  灰瞳问:“我刚才分明是在挑衅你,你怎么一点不生气?”

  “是啊。”白头苦笑道,“要是在从前,我一定暴跳如雷,回以老拳。现在……”

  灰瞳把自己变成人头草后,所有关于他以把人类变成人头草的方式妄图统治世界的猜测就不攻自破了。人头草的支持者们将他奉为圣贤,变得更加疯狂,更加肆无忌惮,甚至拿着装有人头草汁的注射器在街上见人就扎;而那些先前猛烈抨击灰瞳的人,突然间失去了目标,感到一阵强烈的精神空虚,显得不知所措,就像是沿着一条道路前行的人猛然发现前面没路了——不是被什么挡住了道路,而是前面什么都有,一片虚空。这些人不禁开始思索起自己的人生目的,越是思索便越是意志消沉。于是,又有更多的人加入到人头草的行列。人头草之势,终于如野火燎原,整个人类社会为之完全的土崩瓦解。

  “我只想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不明白,有那么多人变成了人头草,你支配世界的目的就快达到了,为什么……”

  “支配世界?”灰瞳冷笑道,“多么幼稚荒唐的事情。我从来就没有这样想过。我经历了那么多的人世坎坷,我为实现自己的梦想一次次的跋涉,又一次次的碰壁一次次的被世界所遗弃。我才发现自己与这个世界是多么的格格不入。为了生存我做过许多违心的事……我曾想过自杀。你没想到吧?在这个世界上每天有多少人选择了自杀呀!我也怕死,可我早已没有了任何希望和梦想,我太悲伤,太累了。我只剩下一个心愿,就是做一棵无欲无求的植物。这也许是个折衷的办法吧。”

  “所以你就抓了那么多人做试验,为了你一个人的所谓最后心愿?!”

  白头把手插进衣兜里。也许是山上的气温太低的缘故,藏在兜里的枪仍是冰凉冰凉的。

  灰瞳瞥了白头一眼:“这也算是我对这个不公平的世界的报复吧。然而,我没有料到的是,在我试验的后期阶段,我发现很多人竟与我有着同样的感受,他们厌恶这个世界,却又身不由己。他们早已在这个冷漠的世界里失去了人生的目的,变得麻木,变得心灰意冷。他们不再是试验品了,他们要逃离这个世界。”

  “现在你也心灰意冷了吧。”灰瞳接着说:“也想来做一颗人头草了吗?”

  白头将食指放在扳机护圈上,坚定地说:“我是有些沮丧,但我决不会做人头草的!”

  灰瞳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然后又微笑着望望天,轻轻地说:“快下雨了。”

  果然,山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柔柔的山风卷来阵阵松柏的清香。

  灰瞳闭上眼睛,仰起脸,沐浴着细雨,什么话也不说,仿佛忘记了白头的存在。白头发现此刻的灰瞳竟显出如此超然的安详。

  他的手不由得从衣兜里抽了出来。

  白头哭了。在身边熟悉的人一个个都变成人头草的时候他没有哭,却在看见灰瞳的这个神情后哭了。他是感到了一种绝望,不是对自己人生的绝望,而是对人类的绝望。难道唯有对命运毫无保留的完全妥协,唯有自欺欺人的满足才能让人拥有这令人羡慕的神情吗?

  白头望着天空。天阴沉沉的倾洒着雨水。这是天空的眼泪吗?





八 

  快要变成人头草的人们纷纷奔向野外,留下一具城市的空壳孤单的守着昔日如梦的辉煌。

  人类的文明会怎样被毁灭?科幻作家们曾经猜测了很多,或者被天外生命入侵,或者毁于瘟疫,或者发生天体碰撞,或者被人类自己的战争毁灭……人类的文明倒真是毁于创造者自己之手。谁能预料,物质文明发展的最终竟是葬送在人类精神极度空虚与迷茫的荒漠中。

  然而,这里仍有一部分人坚持不肯变成人头草,他们或是觉得自己的人生并非充满无奈,或是害怕变成人头草后失去支配身体的能力而只好任人摆布,或者只是纯粹的投机者,只为占有人头草们留下的,从前自己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挥霍享乐终其一生。

  他们聚集在广场上,雄心勃勃的希望重建人类的社会体系。面对这像大山一样压过来的相对极其富足的物质资料,人们兴奋不已,豪情万丈,仿佛即使马上建立起大同社会也易如反掌。在人们的欢呼声中,新的市长被推选出来了。他向众人挥挥手,满脸红光的准备开始他上任的第一件工作,进行社会分工。

  就在这时,一辆卡车闯进了会场,司机掀开车门从车上跳下来冲大家喊:“不好了!刚从天文台得到的消息,有颗小行星朝咱们飞来!这回可不是开玩笑的,他们计算出大概十年后就会撞上!”

  大家都望着卡车的方向,人群顿时变得出奇的安静。那位新上任的市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目光呆滞的喃喃自语:“完了,这下全完了。”

  人们开始炸开了锅。

  一些人痛哭流涕,不认命不认命,到最后还是没拼过命,早知还不如做人头草了。一些人叫嚷着,来个最后的疯狂吧!什么社会体系?过把瘾就死啊!也有人说:“不行。我们可以自救的,还有十年嘛,人类目前有这个能力!”但马上就遭到反驳:“现在世界上就剩那么一点有胳膊有腿的人了,还是一盘散沙,能起什么浪?”

  在人群里一个白发白眉叼着香烟的中年男人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方方正正的手掌,盖着黄黄的茧壳,这是别的动物,是人头草们所没有的好东西。他这样想着,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说点什么了,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脑海中只是浮现出一双双眼睛——暮尘的眼睛,助手的眼睛,小偷的眼睛,灰瞳的眼睛……它们晃啊晃,令人眩晕。

  白头用手指掐灭香烟,狠狠扔在地上,拨开争吵的人们向前走去。记得自己九岁的时候,有一次被三个大孩子欺负。其中两个把他压倒在地上,按着他的脑袋要他向另一个孩子磕头。他咬紧牙,硬挺着脖子就是不嗑,结果被打得鼻青脸肿。回到家,母亲心疼的捧起他的脸,问:“瞧你被打得。傻呀,你怎么就这么犟呢?”他没有作声,只是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开始锻炼身体。母亲又惊讶的问:“你这是干吗呀?”他才回答:“我不要低头,也不要挨打!”然后他又说:“我还要保护别的小伙伴!”从那天起,他立志长大当警察。在学校,白头并不是一个成绩优秀的学生,在只有学习成绩好的人才能一帆风顺的世界,他要想总朝着自己儿时的梦想前进是谈何容易。他不断的跌倒,不断的碰壁,却从未屈服也从未放弃。他这个倔脾气曾令他的父母很苦恼,害怕今后不能适应社会。而他小学的一位老师却对他的父母说,有时,这对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现在,白头清楚的知道自己要去做一件事——告诉所有的人:不要屈服,决不屈服!失去梦想与信念的人是戴着镣铐的舞者,他们的人生是一段在皮鞭下挣扎的舞曲。上天赐与人类双手是要去征服世界,而不是被世界所征服!在人生道路上跋涉的强者,不会对生活麻木不仁,也不会对世界独自嗷嗷哀号,他只会用双手默默砸碎沉重的镣铐,以布满伤痕的身体骄傲的抱紧希望!

  人们仍在吵嚷着,谁也没注意到一个中年男人爬上了那辆卡车车顶。

  他把手伸进怀里。那支枪是温热的,这使白头感到一阵莫名的欣慰。

  灰暗的天幕下,一个白发白眉的中年男人立在一辆卡车顶上,拔出那支带着体温的手枪,指着天空,高高举起……


  尾声

  很多年过去了,当人类从地下钻出时,天空已多少恢复了久违的颜色。

  人们再也找不到那些人头草的踪影,留下的只有满山遍野的累累白骨。这时,他们不禁自责起当初的残忍,原本同样是人,却为什么狠心的将人头草抛弃在了地面上。但最后还是宽慰起自己来,若不是他们对人生的弃权,我们大可以做得更好。这是他们所选择的背叛人类的道路,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反倒要为他们铺平这条路呢?

  一颗颗骷髅头黑漆漆的眼洞一起悲伤地仰望着苍穹,不知在那空荡荡的目光里,装着的是依旧的无奈,还是深深的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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