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5/13 | 鬼屋
类别(午夜惊魂{短篇}) | 评论(0) | 阅读(170) | 发表于 20:50


  去年“五一”节前,我终于拿到了新房的钥匙,获得了向女朋友求婚的准入资格。朋友们都说“可喜可贺该请客”,可是一想到欠下的一屁股贷款,我就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从学校毕业以后,我进了一家商业银行的房贷部门工作,这也许预兆着我这一生注定要与狗日的房子干上了。前几年,刚把漂亮女朋友泡上手,就遇到房价飙升。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又正好赶上宏观调控,住房贷款利率上调。当时,我以“业内人士”自居,自作聪明地相信房价不久就会调下来,费尽口舌总算说服女朋友将婚期顺延。谁知这一延就是两年多,其间“调控共涨价一色,利率与房价齐飞”,同学先买的房子都下小房子了(增值部分顶一套新房),我的女朋友却还在丈母娘家养着。眼看丈母娘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我只好一咬牙,押上自己的下半生,买了套新房。
  不过,我多少还算幸运,靠着父母的养老钱,结清首付总不成问题,世界上比我悲惨的还大有人在。比如,“五一”前最后一天上班,我就接待了一个年轻人,他向我咨询办理住房按揭贷款的事情。当我告诉他,按揭成数最高为七成,也就是说他必须自己先付清至少30%的首付款时,他面露难色。他看中的那套80平米的房子,大约要25万以上,首付最少要7万多,这对他来说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最后他只好悻悻然离开了。
  “五一”长假第一天,就为装修的事和女朋友吵了一架,憋着一肚子冤枉气,我独自跑到东南县郊的黑牙山去散心。在山路上,一边信马游疆地瞎逛,一边胡思乱想,不知不觉,日头已偏西。就在我打算返回的时候,却不幸迷了路。
  手机没有信号,我只能像只没头苍蝇,在大山里面一阵乱闯。天慢慢黑定,一弯上弦月挂在头顶,淡淡清辉勾出团团林木的影子。越走山路越宽,两边的林木渐渐稀疏,露出光秃秃的沙砾,月色底下反射出惨白的光。几处平旷的山坝上,依稀可见乱七八糟堆着的石料、煤渣。我满怀希望地想在这里找到什么人,转了一圈才发现,原来只是座废矿。
  初夏的大山,晚风清冽,我身上的单衣已经难以御寒,恰好在矿场的边缘发现一座土坯小屋,我心想:不如先在这里避避风,等天亮再想办法出山。
  木门应手而开,借着门窗透进的月光,可以看见土屋里堆着许多箱子,地上还散落着一些镐铲锨锹之类的工具,角落里有一方灶台,上面搁着锅碗瓢盆,另一处角落里支了张木板床。我猜想这大概是矿工们以前居住的地方。我回手关了门,走到床前,摸了摸,惊喜地发现上面还铺着一床破絮、一张薄被。我一时又冷又乏,也顾不上干净卫生,躺在床上,扯了被子盖在身上。
  正准备先睡一觉,突然听到屋外传来一声咳嗽。有人来了!我又惊又喜,忙从床上一跃而起。可是,我马上又想到:谁会深更半夜跑到这鬼地方来?万一是什么强盗来这儿藏匿或者窝赃,被他撞见,岂不糟糕?这时,屋外的人又剧烈咳嗽一阵,声音近了许多,朝着土屋过来了。我不惶细想,慌忙钻到灶台后面的角落里,蹲下去,顺手拉过一只木箱挡在身前。
  刚刚藏好,就听见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我从木箱和灶台的缝隙间向外窥探,只见两个黑影立在门口。因为背着月光,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从身形上看,其中一人身材矮小,腰背佝偻,应该是个年纪很大的老者;另一人个子虽然不高,但肩背宽阔,看上去颇为强壮、结实,应该是个壮汉。
  两人进了屋,壮汉正准备去关门,老者又是一阵咳嗽,他马上折回来,轻轻抚拍老者后背,说道:“爹,你先坐下休息会儿吧!”
  老者喘息稍定,扬手摆了摆,说:“不用了。咱们还是抓紧些,快搬东西吧!”
  我心疑:果然遇上小偷,还是父子两个,他们大约是要偷些破铜烂铁出去卖钱罢?只是这老头一把年纪,居然还干这种勾当。我担心被他们发现,愈发蹲得低些,大气不敢出。
  两人开始往屋外搬东西,门口似乎停着一辆板车,搬出去的东西就堆在上面。忙乎了一阵,屋内的东西差不多快搬空了,那壮汉渐渐搬到灶台这边来,离我越来越近,眼看他收拾了锅碗瓢盆交给老者,转身就要来搬我身前的箱子,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
  碰巧这时门口传来“稀里咣啷”一阵响,老者失手把锅碗摔到地上,弯着腰又一阵猛咳。壮汉急忙抢过去,扶着老者,问:“爹,您没事儿吧?有没有伤着?”
  老者慢慢停了咳嗽,蹲下去捡地上的碎片,嘴上念叨:“可惜了这些瓷碗哟!可惜,可惜!”接着又叹:“唉,老了,不中用了,这么轻的东西都拿不稳了……”
  壮汉突然焦躁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嚷道:“不搬了!不搬了!好不容易有个地方住,又逼着咱们搬家,牛二他爹也太它妈欺负人了!”
  老者仍然蹲在地上,一边捡东西,一边缓缓地说:“你发急有什么用?今天要不赶在天亮前把东西搬完,明天牛二他爹就要带官兵来拆房子了。”
  壮汉骂道:“牛二他爹算什么东西?仗着牛二那小子给他捎得钱多,攀上那黑了良心的土地官儿,竟敢来霸咱们家的地。”接着口中喃喃,又骂了一大串脏话。
  老者只好劝他:“人家土地老爷不是说了吗?牛二他爹开发房地产,要在这儿修那个啥……那个啥渡假山庄,也是为了……为了……”
  “为了促进家乡经济建设!”壮汉没好气地接口。
  “对,经济建设。”老者接着说,“这也是件好事,不是么?咱们相信官老爷的话,总不会有错。”
  “那些当官的,哼哼……”壮汉哼两声,怨道,“咱爷俩先前跟牛二卖命,如今落到这般田地。到了这儿,多亏祖上积德,留了这么处房产,才有个容身的地儿。现在牛二他爹又要霸占。难道咱们姓袁的真的生来命贱,天上地下,走到哪儿都该受姓牛的盘剥么?”
  老者叹口气,无奈地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又有什么好说的?再说,牛二他爹也不是白要咱的房子,刚刚不是还给了两万块的补偿费吗?”
  “狗屁!”壮汉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用力挥了挥,怒道,“姓牛的这杂种只给了咱们一万四千二。”
  老者也有点急了,抬起头,望着壮汉手上的纸包,说道:“不是说好两万的吗?怎么……你没弄错吧?”
  壮汉说:“我怎么会弄错?牛二他爹说是政府规定,卖房子还得上税,所以扣了五千八的税钱。这老王八蛋,哪天我非亲手宰了他!”
  老者忙厉声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可不许胡来!”低头想了会儿,又说:“既然是政府规定要上税,一万四就一万四罢!你快把钱收好,千万别弄丢了!明天一落黑,你就给海娃儿捎过去。他一个人在城里,不容易……”
  大约是听到“海娃儿”的名字,壮汉一口不平之气立时馁了下去,小心翼翼把纸包揣进怀里,又隔着衣服按了几下。
  我这时约莫知道,原来他们父子俩姓袁,本是这间土屋的主人,因为被一个姓牛的房产商逼着卖了房,今晚赶来搬家。
  我正在犹豫要不要现身,求他们带路下山,那老者已经收拾好地上的残瓷碎碗,用锅端着,向门外走去,壮汉马上爬起来,两步跨到灶台边,抱起我身前的箱子,急急忙忙地追赶上去,竟没有发现我。父子俩草草整理好板车,壮汉在前头套上拉绳,老者回头关了房门,只听得车轮辘辘,两人这就上路了。
  我连忙从灶台后面钻出来,追出门去。眼看壮汉拉着板车,老者在后面扶着,已经走出二十来米远。我心想:他们一定是要下山,我不如悄悄跟着,也免得解释起来多费口舌。
  就这样,我尾随板车翻过好几道山丘,东方微微泛白,道旁林木渐渐葱郁起来,眼前是一条长长的笔直山路。突然,远山那头传来“喔喔喔”三声清亮的鸡叫,天光刹那间大亮起来。就在这一刹那,原本走在前头的父子俩和他们的板车也突然消失不见。我用力揉了揉眼睛,只看见一条空荡荡的笔直山路,那两人一车像是溶化在这潮湿的空气里了。
  我疑心前面还有岔道,快步赶了上去。果然,就在父子俩消失的地方,山路旁分出一条小道。可是,那条小路如此狭窄,根本不可能通过一辆板车。
  我满腹狐疑,壮起胆子踱上那条小路,走了没几步,便看见几丛野树下面,堆着两个土包,土包前头各插着一块石碑。我心下大骇,猛然惊出一身冷汗,只觉两腿发软,一交跌坐在地。莫非……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慢慢恢复理智,心想:就算昨晚遇见的是两个鬼魂,此刻天已大亮,想来终究无害。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我凑近石碑仔细看看,石色干净清爽,还是两座新坟;碑上歪歪斜斜地刻着几行字,分别是“亡父袁解放之墓/孝子袁如海某年某月某日立”和“亡祖父袁旺族之墓/孝孙袁如海某年某月某日立”。想来我昨晚见到的父子俩便是袁旺族和袁解放的鬼魂,而这个袁如海应该是袁解放的儿子、袁旺族提到的“海娃儿”。回忆着昨晚所见所闻,前后联起来思想一遍,我不再感觉恐怖,反倒为两个鬼魂在阴间的遭遇唏嘘不已。
  在墓前坐了会儿,我起身继续行路,好在沿着山路走了不多久,便看见了山下的村落,此时已有早起农妇在屋前生火做饭。我向一位大娘问了回城的路,又顺便打听袁旺族和袁解放。大娘提到他们父子俩,忍不住抹着眼泪杂七夹八地发了许多感慨,我给她整理一下,大致是说:
  “袁家爷俩原是村里的农民,媳妇都去世得早,两个光棍养着一个小孙子……孙子小名叫海娃儿,特争气,考上了城里的大学……为给海娃儿挣学费,他爷和他爹到牛二开的矿上做工……娃儿有出息,爷俩却没福气,海娃儿读完书,在城里参加了工作,爷俩却碰到塌方死在井下……牛二本是村里的地痞,巴结县里的官儿,承包了煤矿,出事以后,他歇了矿,听说又到城里建房子去了……”
  其间许多细节,难以细述,从黑牙山回来以后,我感慨了一阵子,又立刻投入到装修新房的战斗中去,差不多快把这事给忘了。
  “五一”长假过完,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子再去上班。刚在办公室坐了一小会儿,便有人敲门进来,我认出来,他正是节前来咨询的那个没钱付首付的年轻人。他说,他想申请办理住房按揭。
  我给他讲了一些必要的信贷政策,又简单介绍了一下利率、期限等细节,直到他确认申请贷款,才递给他一张申请表。
  看着他在申请表抬头填上自己的姓名,我大吃一惊——那上面分明写着“袁如海”三个大字。
  “你叫袁如海?”我脱口问道。
  “是啊?”他疑惑地抬起头,“有什么问题吗?”
  “你小名叫海娃儿?”
  袁如海点点头,一脸茫然。
  “你父亲叫袁解放?祖父叫袁旺族?”
  “您……您认识他们?”袁如海小心地问。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袁如海想了想,又问:“是不是贷款还需要家人担保?可是……”
  我打个手势止住他,说:“那倒不用。”
  此刻,我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生出许多同情,又问他:“你要买的房子首付起码得七、八万吧?我看你上次来的时候,好像有点困难……”
  他误解了我的意思,红着脸辩解:“您放心,我出得起首付。上回来时,的确还差一万多,不过前不久刚刚凑齐了。”
  “你别误会!你祖父和父亲生前和我是朋友。”我随口扯谎,“我知道你家里不宽裕。这么大笔钱……嗯,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忙,可以告诉我!”
  袁如海一点儿没怀疑我的话,眼里全是感激,对我推心置腹地说:“我‘五一’买了张彩票,运气不错,中了个二等奖,一万四千二百块钱,加上以前存的一点钱,还有……还有……还有我爷、我爹他们的抚恤金,差不多该够了。”
  我想起那天晚上,在土屋里听到袁大爷嘱咐儿子,把拆迁补偿费“给海娃儿捎过去”。真没想到,死者给活人寄钱,用的竟是这样的法子!
  我又问袁如海:“你打算把手上所有的钱都用来买房吗?何必这样急呢?现在房价正高……”
  袁如海脸又红了,说:“我知道这样不太好……可是,也没有办法……我和女朋友已经恋爱好几年,结婚的事恐怕不能再拖下去了,她的父母说,没有房子就不能让女儿嫁给我,所以……”
  我暗暗长叹:唉……同是天涯求婚人,天下谁人不房奴?
  和袁如海握手道别的时候,我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于是对他说:“有空的时候,记得到爷爷和爸爸的坟上多烧几张纸钱。”
  袁如海使劲握紧我的手,用力点点头,眼里噙着水晶般闪亮的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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